第八章 雨中的浮光_首席风云(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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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雨中的浮光

  现在的怀特先生其实并没有琥珀以为的那样忙,也没那么多电话要接。前几天,他还和家人一起去塞班岛度了个假。至于米娅,只要一周来打扫一次公寓就行,其他时间,他直接给她放了假。这就是只签一位演奏家的弊端,演奏家就是工作的全部,一旦演奏家“罢工”,生活就像失去了重心。怀特先生不是没考虑过再签一位,可能是琥珀把他的眼界抬高了,他筛选了下,还真没谁入得了他的眼。

  虽然琥珀“罢工”,违约合同一大沓,但合作方可能考虑到日后还会合作,也没要求他支付违约金,只是另外找了人来替补琥珀。像那个莎丽·张就因此多了好几个演出机会。这对莎丽·张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因为这样一来别人就会把她们两人放在一起比较。乐迷可不是那么好欺骗的,这一比较,就显出了琥珀的优势。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小提琴家就能封神,莎丽·张想成神,还得再修炼个几年。

  欧洲的乐迷开始怀念琥珀的演奏了,就连那些笔锋尖锐的乐评家也夸赞起琥珀来,网上的指责声、谩骂声也渐渐平息。有乐迷做了个琥珀十周年音乐会的倒计时牌,每天都有很多乐迷自发去签到。这不,琥珀代言的那家瑞士腕表公司,之前还一直在观望,今天主动给怀特先生打来电话,要求续约。签约时,腕表公司方表示,新一季的广告方案已在构思,到时要拍几张硬照。他们还考虑再请一位男演奏家,因为他们家今年会推出高档男表系列,他们想让琥珀和男演奏家一起拍个mtv广告,拍摄地点就放在中国。

  怀特先生问了一下男演奏家的人选是否已确定,他们谦虚地问:“您有推荐的人选吗?”

  签好合约出来,怀特先生没有开车,而是沿着街道慢慢地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琥珀的公寓前。花园里站着个人,背对着他,细白格子的条绒衬衫和一条深蓝色的牛仔长裤,双手插在裤袋里,微仰着头,午后的光影勾勒出一道挺拔的身材线条,有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雅致清俊,和怀特先生初见时相比没有一点改变。

  “维哲,你怎么在这儿?”怀特先生推开花园的栅栏门。

  许维哲转过身来,脸上的思念之色还没来得及敛去,忙展颜一笑:“虽然琥珀不在巴黎,但路过,还是来看一下。”

  “要进去坐坐吗?”怀特先生指了指公寓的大门。

  “不了,我就站一会儿,凯尔还在车上等我呢。”许维哲看着一株盛开的玫瑰,叹了口气,“花都开了,可惜琥珀看不到。”

  “是。对了,恭喜你签约新公司。”怀特先生的消息向来灵通,许维哲这次来法国,是来和法国一家顶级古典音乐经纪公司签约的,虽然事前保密,但怀特先生还是知道了。这家经纪公司为了欢迎许维哲的加入,特地办了一场酒会,把法国知名的演奏家都邀请来参加。因为琥珀不在巴黎,他们没有送请帖过来。

  许维哲倒是很平静:“我和上一家唱片公司在理念上存在分歧,再加上合约到期,自然就分开了。选择这家公司,是因为他们的氛围宽松,给演奏家的空间很大,而且他们同意凯尔和我一起过来。”

  怀特先生心道,可是他们家的门槛很高,没有市场又没有大的赞助商引荐,他们可是连正眼都不带瞧的。许维哲现在的演出市场不错,但还达不到他家的标准,看来是有大赞助商帮着引荐的。古典音乐界没有办法快速地制造廉价明星,也承受不起粗制滥造带来的后果。显然,他们很看好许维哲。从经纪人的角度来看,怀特先生认为许维哲值得这个投资。他很替许维哲开心,不单单是因为许维哲和琥珀相处得不错,还因为他欣赏许维哲的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他好几次为许维哲介绍资源,都遭到了婉拒。许维哲坚称自己和琥珀是单纯的朋友,不是合作伙伴。

  “后面有什么安排?”

  许维哲捡起一片地上的落叶:“前面还有一些事情没有结束,得有始有终。六月开始,有好几个音乐节的演出。在这之前,我想休息一个多月。”

  “演奏家们也就夏季前能放松点,可以去度个假,可以……”

  “我想回国看看琥珀。”

  怀特先生愣愣地看着许维哲脸上洋溢的笑意,脑中快速地闪过一个念头,他都没整理好,已经问出了口:“有个腕表广告,你感兴趣吗?”从外形和年龄来看,他和琥珀非常般配,两人又是好友。演奏时,许维哲也会以琥珀为先,处处配合琥珀。

  怀特先生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详细地把刚才的合约和许维哲说了一遍。

  “按道理,这事该和你经纪人说,我就先问下你的意见,你同意了,我再找他。”

  许维哲一直没动,把怀特先生看了足有三十秒,才说道:“没有问题的。你和凯尔说的时候,不要提怎么拍摄,那是导演的事。”

  怀特先生欣慰地叹息:“谢谢你的理解。”

  “应该的。还有,暂时不要告诉琥珀这件事,她难得放松,别扰了她的清净。”许维哲清俊的眉头慢慢蹙紧,又缓缓舒展。

  “怎么去了这么久?”凯尔半躺在座椅中,车窗半开,眼睛都看酸了才看到许维哲的身影。

  “不小心走远了。”许维哲在后座坐下,从旁边拿过一个箱子,里面装着一大沓整齐的乐谱,差不多有几十首协奏曲。

  凯尔把放平的座椅拉起,坐下说道:“以前那种提着一箱子协奏曲等一个替补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你不需要恶补功课,闭眼休息会儿。”

  许维哲拿出乐谱,真沉。

  “那段时光还是很值得怀念的,每得到一个替补的机会,都像是中了一次大奖,满心欢喜。”

  凯尔发动了车,驶向大道:“但是大部分时间都是无望的等待。”

  “看似无望,其实蕴藏着希望。我们中国人爱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越是绝望的时候,越是要坚定信念,谁坚守到最后谁赢。”

  第一首协奏曲就是肖邦的《第一钢琴协奏曲》,许维哲真是对肖邦喜欢不起来,还是李斯特的弹起来带劲。许维哲“哗哗”地连翻几页,把这首协奏曲翻了过去。“这首曲子,肖邦自己都说过:连我自己都无法弹好它。钢琴的比重太大,基本上整首曲子都是在钢琴下完成的,几乎把钢琴上能用的键都用了。处理他丰富的和声变化所需要的细致的音色变化就已经是一件挺困难的事,还有遍布各处的装饰音和华彩乐句,巨大的跨度,对踏板技术的高要求,从头到尾不仅需要细腻的控制力,还需要足够的体力。去年的新年,我去剧院听了一场音乐会,一位南美的钢琴家弹的就是这首曲子。第一乐章和第三乐章充满了各种夹带音、漏音、错音,简直就是车祸现场,不堪入目。”江闽雨微眯着眼睛看着伞外,“清明都过了,怎么还是雨纷纷,这雨都下两天了吧!”

  盛骅把伞往江闽雨那边斜了斜:“咱们有车,雨再大也没关系。”

  “是没关系,就是下雨天,让人心情郁闷。”

  盛骅打趣道:“老师有肖邦,心情还能郁闷?”这大半天了,江闽雨一直和他聊要演奏的曲子,他能感觉到,老师已经准备得很充分,这何尝不是一种强大的自信!

  江闽雨喟叹一声:“肖邦的性格本身就有点忧郁,倒是和这雨天挺相配的。对了,咱们这是第几站了?”

  柳向栋去广州为琴行订货,老朋友们也聚了两回,江闽雨的生活开始恢复正常。今天练好琴后,江闽雨打电话给盛骅,确定他没课,让他带自己看看华城几个知名的古典音乐演出场所。

  “第四个。”这是个小剧场,名字叫春巢。设计很复古,色调庄重,三百多个座位,只适合室内乐、小型独奏独唱的演出。

  “这儿的演出多吗?”剧场看上去像是新建的。

  “不是很多。”盛骅直言相告,“也不知能坚持多久,说不定哪天来了就发现已经关了。”

  “是呀,不赚钱人家也撑不下去,只能关了。室内乐是真不容易,等你那个弦乐三重奏出了名,就到这儿演出,给它提升提升人气。”

  盛骅是一点也不乐观:“那可要等很久!”

  “今晚他们要演出,我去看看,鉴定一下。要我说啊,不如你和向晚把snow再建起来,在这儿一演出,人气立马就有了。”

  “老师说笑了,车在这边,往这边走。”

  江闽雨叹了口气,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向晚的愿望看来是实现不了了。

  “今晚还有琥珀的大师课,我们早点过去吧,其他地方就不看了。”

  “大师课又不是给我上,没必要。我们继续看,然后吃完饭再过去。”

  “你这语气怎么听着像在和谁赌气似的,不会是嫌弃琥珀那个小姑娘吧?”

  盛骅抬起头,雨打在伞上,声音清脆而温柔。他是有一点嫌弃的,那个才向他保证不干蠢事的人……

  昨天晚上,他睡在华音,半夜手机响了。一个女子在电话里兴奋地用法语告诉他,玫瑰做妈妈了,可惜爸爸不是香槟。这说的是什么外星语?他愤怒地挂断电话,想起琥珀曾向他借过手机,翻看了下通话记录,果真有一通是打去法国的。人家怕是把他的手机当成琥珀的了,然后一高兴又忘了时差这件事。

  这下还怎么睡!他气冲冲地上楼,开门的竟是沙楠。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大半夜的待在一个屋子里。看沙楠那睡眼惺忪的样子,虽然身上的衣服穿得很齐整,但很明显是刚醒来。

  他的肾上腺素急剧飙升。沙楠在他的目光下瑟瑟发抖,急忙交代,他什么也没干,陪教授去复诊回来,就被她留下来帮忙剪辑大师课上要用的视频。他刚刚只是困得不行,伏在桌上睡了一会儿。教授在卧室,他一步都没踏进去。

  对,还有复诊。她曾委婉地让他不要再过问了,她自己想办法。原来想出来的办法就是这个啊!他怎么就信了她的话呢,可能是经常和她待一块儿,他也跟着变蠢了。

  江闽雨到底是年纪大了,在去第五个剧院的路上,他倚着椅背睡着了。这时候恰逢上下班高峰期,过一个十字路口要等五个红灯。前面的司机等得不耐烦,直按喇叭。盛骅蹙起眉,这不是柳向栋的车吗?没错,深灰色的大别克,车牌也对,司机正是此时本该在南方的柳向栋。柳向栋偏胖,有点谢顶,所以他干脆推了个大光头。这么个形象,想认错都难。过了十字路口,盛骅超了辆车,与大别克并排行驶。他看了一眼,车里还有个中年女子,神情倨傲,打扮得很华贵。

  盛骅和柳向栋不熟,听江闽雨提过一句,他平时吃住都在琴行,家里没其他人。盛骅分析了下,柳向栋大概是单身。单身的柳向栋去见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对老师撒谎说自己去南方呢?难道说老师也认识这个女人,两人之间有点旧怨,老死不相往来,但这个女人和柳向栋关系还不错,他去见她,老师会生气?这一会儿就脑补出这么一大段情节,盛骅不禁莞尔,觉得自己可以考虑改行做编剧了。

  又一个路口,大别克不再直行,拐上了另一条车道。盛骅记得那个车道是直达凯悦酒店的。

  江闽雨晚上吃得清淡,盛骅就安排在药膳养生馆吃晚饭。盛骅不是很懂药膳,让服务生推荐一下。服务生给江闽雨推荐的主食是野菜饼,汤是猪血菠菜汤,这汤温中养血,适合老人。盛骅年轻,年轻人压力大,三餐不准时,胃都不大好,服务生为他推荐了养胃粥,加一碟萝卜丝饼,不油腻,好消化又营养。盛骅看了下江闽雨,江闽雨点点头。

  这家的药膳都是现做,上餐不会那么快。服务生先给两人送上了一壶补气祛湿茶,让两人先喝着。茶里有荷叶、薏米、山楂、毛桃、青皮,入口涩中带点小苦,喝着别有一番滋味。

  江闽雨摸了摸印着山水画卷的茶壶,叹道:“还是咱们中国人讲究,一壶茶都能做得韵味悠长。”

  “老师有没考虑过回国定居?”盛骅喝不惯这种茶,浅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华音一直想请你回来执教。平时上上课,周末和柳叔他们约着一起喝喝茶,天气好的时候,去郊外爬爬山。”

  江闽雨淡淡一笑:“向栋很忙的,有琴行,有孩子,可不像我是个闲人。”盛骅一惊:“柳叔有孩子?”

  “他有孩子有什么奇怪的?是个女儿,八岁还是九岁,记不清了。和她妈妈移民新西兰了,向栋就两边住着,他说他就是一空中飞人。”

  “柳叔的女儿像谁?”

  江闽雨乐了:“这是向栋的痛,他特意找了个年轻漂亮的模特做太太,就是想改良下基因,谁知他的基因太强大,小丫头像他。”

  盛骅几乎肯定了,大别克里的女人不是柳向栋的妻子,女模大多个子高挑,那个女人却很娇小,年纪也不对。

  江闽雨掀开衣袖,将手伸进去,揉搓着手臂上的伤痕。不知是生理原因还是心理原因,都这么多年了,到了雨天,这伤疤还是会隐隐作痛。雨是一种单调而又耐听的音乐,也是一种可以唤醒回忆的音乐。听着听着,埋藏在深处的一些记忆,就会像被春雨滋润的种子,毫不费劲地钻出地面,迎风生长。

  “盛骅,我也有孩子的。他长得很像我,如果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江闽雨苦笑,“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没勇气提起这件事,原来也没有那么可怕。其实到了我这个岁数,什么往事都已云淡风轻。”

  说不震撼是假的。盛骅用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了脸上的神情,给江闽雨加满了茶,静静地凝视着他。

  盛骅是十二岁那年去的汉诺威,江闽雨出于父辈间的情谊,也出于对盛骅身上音乐天赋的珍爱,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学习上,都竭尽全力地帮助他。汉诺威大师云集,尽管江闽雨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拿过名次,和他们一比,就一般了。他并不富裕,那时盛骅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不能经常带盛骅去餐馆,就自己去超市买菜回来做。书记说盛骅的厨艺不错,那都是和江闽雨学来的。周末,他会带盛骅去远足、野餐,去跳蚤市场淘衣服。后来,他带出了几名拿奖的学生,收入也跟着上涨,两个人的生活就越来越好了。他很喜欢肖邦,受他的影响,盛骅也喜欢肖邦。

  起初邓普斯大师提出收盛骅做学生时,盛骅不肯。江闽雨劝盛骅不要意气用事,邓普斯大师在古典音乐上造诣颇深。即使只做一位演奏家,也不是把琴弹好就行了,得让琴声有灵魂。盛骅听从江闽雨的建议,成了邓普斯大师的学生,开始接触作曲,接触室内乐。从那以后,江闽雨就成了盛骅的听众,他听盛骅演奏,听盛骅谈论对乐曲改编的想法。很多人不能理解盛骅放弃参赛,选择和向晚组成双钢琴组合一起演奏的做法。虽然双钢琴组合成绩骄人,但他们仍觉得盛骅走独奏路线会更好。江闽雨说,这就像你脚上的鞋,舒不舒适,只有你自己知道,别人能给你什么建议呢?盛骅曾经由衷地对他说,如果没有您,我这棵小树苗说不定就长歪了,即使不歪,也会树叶稀薄。盛骅刚出国的时候就像一张白纸,别说梦想和未来了,兴许大风一吹就不见踪影了。江闽雨笑着说,你是一棵小树苗,我就是一棵了无生机的老树,要不是遇到你,我早就枯竭了。

  他说的了无生机,就是指他失去孩子的那段岁月吗?

  “三十六年前,我取得了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二名的成绩,整个伦敦的华人圈都疯狂了,中国人在被西方人垄断的古典音乐界终于有了一席之地,这让他们扬眉吐气。那一阵,几乎每天都有聚会,我因此认识了不少留学生,其中一个女生是学艺术史的,她不是女生里面最漂亮的,可是却最引人注目。她的口才非常好,人很能干,每次聚会都是她负责召集。很多人有事都爱找她商量,让她帮着拿主张。那时我的演出机会开始多了起来,又是谈合约,又是排时间,还要订机票、酒店,定制礼服,各种杂事。我不擅长这些,于是也找上她帮忙。什么事到了她那儿,都会很快变得井井有条。我越来越依赖她。后来,我们就相爱了,很快组成了家庭。婚后第二年她怀孕了,我们生了个儿子。我是福建人——名字里有一个‘闽’字,‘闽’是福建的简称——我给儿子取名叫福宝,也算有点这意思吧!”

  大概是想起了福宝,江老师的喉咙急促地蠕动着,再开口,眼眶就红了。

  “那两年真的很幸福。有演出,经济宽裕,还有家。但是在那个年代,西方古典音乐界不像现在这么宽容,他们非常排斥中国人。有几次音乐会,对方无缘无故就单方面宣布取消。她说,要不我们加入英国籍吧!我是拿国家奖学金出国留学的,因为国内古典音乐很多方面不成熟,我才留在了国外,但终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国的。我们第一次发生了争执,她骂我是个傻子,是个蠢蛋,是个榆木脑袋。我们开始冷战,虽然不久就和好了,但她还是处处找茬,动不动就发火。有一天,我在找东西的时候,突然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份她以我的名义给移民局写的绿卡申请,她还模仿了我的签名。我太生气了,和她大吵一架后甩门而去。那时,我们住在伦敦郊外的一幢别墅里,那边人住得很稀,要走很久才是另一户人家。是个冬天,下着冷雨,我在旷野里漫无目的地走。后来走到小镇上,在酒吧里喝了杯酒,在那儿待了一夜。就在那天夜里,福宝突发高热惊厥,她不会开车,救护车又来迟了,福宝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再次说起,江闽雨还是痛不欲生,好几次说得哽咽,不得不等情绪平复再继续。

  “她抱着福宝,不管医护人员怎么劝说都不肯松手。是我从她手里强行把福宝抱走的。我对她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她说没错,你会有报应的。她扑上来,一口咬住了我的手臂,隔着衣服……都留下了这个疤,她是有多恨我啊!”江闽雨挽起衣袖,把伤疤暴露在灯光下。

  “一个月后,我们离婚了。从那之后,我和她就像是两滴落进大海里的雨珠,各自飘零,再无交集。就是手臂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好了,但一弹琴就痛。我不得不中止演奏,去汉诺威边教学边休养。后来,手臂彻底痊愈,我却再也没有演奏的激情,坐在钢琴边,注意力就是集中不了。这些年,我经常梦见我的福宝,梦见他坐在地毯上,玩着玩具,玩着玩着,就趴在我的脚边睡着了。我想,虽然我人是活着的,但是我的心、我的音乐都已死了很久了。直到新年时接到梅耶的电话,我发现我的心、我的音乐竟然还有呼吸,还能喘息,虽然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老师……”

  江闽雨摇摇手,让盛骅什么也不要说。

  “什么疼痛都经不住岁月的打磨,都过去了。命运待我是有点残酷,我抗拒不了,就承受着,无论怎么样,还是有路可走的。这不,我遇到了你,我又能上台演奏了。”

  盛骅释然一笑:“是的,总是有路的。”

  老师这么洒脱,他又何必在这儿叹风叹月。只是,看着江闽雨快速苍老的面容,还是不免心有戚戚。

  华音是今天的最后一站。两个人走进音乐厅的时候,琥珀的大师课已接近尾声了。那只烫伤的手实在不太好看,她用纱布包扎了下。一身翡翠绿的衣裙,袖子是宽松的宫廷袖,穿脱都不会碰到那只受伤的手。盛骅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心想:琴不好好拉,衣服倒带了不少。

  琥珀站在台上的形象,就像一个轻伤不下火线的英勇战士。

  音乐厅里济济一堂,盛骅也不知这是因为自己的魅力,还是因为对琥珀的好奇,反正应该没沙楠他们三个的事。台下的人一个个矜持高深地坐着,安静淡定地看着舞台,可是他们的眼神还是泄露了一点点内心的羡慕嫉妒恨。人之常情,大概是没想到琥珀长得这么东方,年纪这么小,还这么……灿烂炫目。相似的年龄,人家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颗星,而他们的光却还不及一盏路灯。

  琥珀很聪明,讲解时,没办法拉琴来演示,她就让沙楠把她以前音乐会的一些视频片段剪辑下来组合在一起,她讲到哪儿,就播放对应的画面,倒也很直观。比如如何在演奏中换把,既要在必要时迅速地越过一段快奏,又要进行或多或少缓慢的滑指,她播放的画面就是她和芝加哥爱乐乐团的合作,摄影师给了她好几分钟的特写,每一个动作都非常清晰。

  同学们等于是在课堂里听了好几场高规格的音乐会,这简直就是一场视听盛宴。

  江闽雨看着台上的琥珀,喃喃道:“音乐这件事,虽然勤奋很重要,但也要看老天给不给你吃这碗饭。邓普斯大师和我说过,这个女孩是老天亲生的,疼到心坎里去了,不仅给饭吃,还都是精粮哦!她是六岁学琴的吧?也不算很早,可是半年后就能登台演出。她那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娴熟技艺,震惊了整个欧洲的古典音乐圈。从此,她的演奏之路就越来越宽。不过,虽让人羡慕,可她还这么小,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路再宽也不能宽成海,接下来她该怎么走?她还有多少上升的空间?”

  盛骅眉头一紧,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向琥珀。

  琥珀邀请学生上台表演,她现场指导。沙楠和琥珀说了,如果没人上去,他就上去,绝不会冷场。两人还预先排练了下。谁知同学们很是踊跃,根本没给沙楠表现的机会,一个女生抢先上了台。她有点保守,选择了一首难度相对不高的经典曲目《下雨的时候》,倒是和今天的天气应景。小提琴属于歌唱性旋律的乐器,对于表达强烈的情绪特别到位。《下雨的时候》单用一把小提琴演奏会有点单薄,如果有吉他、钢琴或是长笛伴奏,那种忧伤之美定会令人窒息。

  可能是因为紧张,女生握弓的手很僵硬,用力过猛,导致本应该优美宁静的旋律变得非常刺耳。琥珀握住女生的手,让她放轻松,告诉她怎样把握弓的速度,怎样把音拉得干净、清楚,还提醒她,气温不同,弦的松弛也不同。女生听得有些懵懂,琥珀把女生的琴拿过来,当她准备用右手去接弓时,看到自己包着纱布的右手——

  “抱歉,我忘了……”

  这一刻,琥珀沮丧得无法自拔,那种情绪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女生慌忙安慰:“没关系,我们以后一定可以听到您的现场演奏。”女生还很温情地抱了抱她,台下响起如雷般的掌声,持续了足足有一分钟。

  “谢谢!”琥珀鞠躬。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没有再讲话,也没有下台,只是站在候场区直直地看着舞台。盛骅都怀疑她是不是也会像某个久别舞台的女歌手,复出时情不自禁地跪下来亲吻地板了。

  裘经纪人为了他的红杉林乐队真的是操碎了心,他不知打哪儿找了个女主持人,在红杉林乐队出场前,对他们进行了一番隆重的介绍。主持人的用词之华美,羞得沙楠他们上台时就差同手同脚了。

  有琥珀珠玉在前,盛骅压轴在后,同学们对红杉林没有抱太高的期望,就当是球赛中场休息时,篮球宝贝们上去跳个暖场舞乐一乐。不过大家都是音乐人,懂得给予彼此尊重。

  掌声过后,全场安静。

  秦笠和季颖中坐下,沙楠站立。这是琥珀的建议。小提琴的声音华美,拉琴的人可以稍微表现得有活力一点,这样看起来不那么呆板。

  红杉林的演奏其实还可以,到底是认真对待了,这一次的合奏比哪一次都好。三把提琴,起奏、分句以及色调的细微变化都做到了准确、协调,三人相辅相成,却又个性鲜明。你来我往,有张有弛。不仅技术上初步合格,三个人对音乐的诠释也给人一种虔诚、投入、感情饱满的感觉。《哥德堡变奏曲》的钢琴独奏,是对漫长一生的彻底沉思,弦乐三重奏则是引导人们平静地直视人生的起起落落,有种“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的感觉。

  红杉林的表现让同学们收起了轻视之心,连江闽雨都忍不住夸了几句:“他们终于不是他和他和他,而是真正的‘他们’了,这是一个完整的整体。看来我们可以期待一下他们在那个春巢小剧场的演出了。”

  盛骅摇头:“还不够好,空有形,而少了神韵。”

  江闽雨也有同感:“你不要让他们只注重专业练习,音乐文化方面的学习也得提高。很多演奏家虽琴技高超,但让他们写篇文章、讲几句话,却是错句连篇,前言不搭后语。”

  “之后我会注重他们这方面的学习。老师,您坐着,下面该我演奏了。”

  “什么曲子?”

  “舒伯特的《流浪幻想曲》。”

  “不换件衣服吗?”江闽雨是个老派人,哪怕是小聚会的演奏,也要一身正装。

  盛骅低头看看自己的卡其色齐膝风衣,有点微皱的牛仔长裤,摊开双手:“这样不好吗?”

  在江闽雨眼里,盛骅怎样都好。他竖起大拇指:“很帅!”

  刚回到候场区,沙楠就忙把脖子上的领结扯了下来,勒死他了,气都喘不过来:“教授,我们这第一炮响吧?”

  琥珀调侃道:“响,火星上的人都听到了。”

  沙楠本就是不懂谦虚的人,他挤眉弄眼道:“我们以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如今一朝选在君王侧,这不就六宫粉黛无颜色了嘛。”

  季颖中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走,给你洗洗嘴去。”

  秦笠看着季颖中把沙楠拖去洗手间,低头笑笑,把琴装进琴盒。

  “你还好吧?”琥珀后来想想,赵怜惜对秦笠的态度,自己是没有资格评头论足的。

  秦笠扭过头:“挺好的!啊,你不会还在想着那天在剧院的事吧?谈恋爱就这样,一点小事也能闹个天大的别扭。话说得很重,其实都是气话。”

  琥珀这下放心了:“你们和好了?”

  秦笠合上琴盖,讪讪地一笑:“缓两天,我去向她道个歉,认个错。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女生气性大,我让着她点。”

  “你们是怎么恋上的?”琥珀眼角的余光看到盛骅直接从观众席走到了舞台上,也没朝他们这儿看一眼,就直接坐到了钢琴前。

  秦笠红了脸,垂下眼帘说道:“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过程,我们中学同校,后来一块儿到华城上学。每次开学、放假都坐同一趟车,于是就聊聊天,聊着聊着,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哦,也是自然发生的。琥珀把目光转向舞台,渐渐地,目光凝聚成了一束。盛骅是故意的吗?舒伯特的这首曲子根本不是为钢琴独奏写的,是为小提琴和钢琴一起创作的。第一乐章,行板,开始是钢琴快速琵音,然后小提琴奏出一支梦幻般的抒情曲调,如同清晨曚昽的阳光照进树林,接着钢琴在高音区奏出光彩闪烁的乐句,小提琴紧随其后,再现了这支曲调,在一段华彩乐句后乐曲进入第二乐章……

  琥珀忽然感觉自己像分成了两个人,一个站在候场区,一个就站在盛骅的旁边拉着琴。他们不时地对视,用小提琴和钢琴亲密地对话。他们在窃窃私语,在翩翩起舞,在追逐、嬉戏。但很多时候,他们是宁静的,什么也不做,话也不必说,一个眼神就能领会对方的意思。小提琴的声音比较靠前,音色细腻多变,钢琴就把大部分表现空间给了小提琴,但是又会给旋律以坚实的支持。两者交相辉映,诗意又洒脱……

  琥珀默默地转过身去,背对着舞台。她发现外面昏暗的天空变得明亮起来。抬手一摸脸颊,不知何时,她已是满脸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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